碳烤浆饼

花与鸟之诗

warning:来自小可爱的约稿。命题作文。bg向。


正文:


 

青年是个纨绔。

喜斗鸡走狗,好穿街过巷。又附庸风雅地买了把名家的纸扇,配着描金的扇骨,宽宽大大的袖子在空中一晃一荡,怎么看怎么别扭。

他父亲是远镇边关的将军,多年不问家事,直到青年二十岁这一年,从边关飞来一封书信,大意是说,父亲给青年在军营里找了个职位,叫青年到边关去“锤炼心性,继承家业”。

青年发脾气,砸了房间里的蛐蛐笼,摔了最喜欢的海棠瓶。

一时间青年成了京城里的笑话。他当了二十年纨绔,吃过霸王餐,欺负过小摊贩,如今听说他要走了,全城的居民都挺高兴。

只有青年一个人觉得不爽,好歹,父亲虽然严厉,却破例准许他过完了上元节再走。

算算日子,就是明天。

他的狐朋狗友都聚到青年身边安慰他。这个说,去边关也没什么不好,有高鼻深目的异族美人,跳起舞来好看极了,裹进皮被里那双碧蓝碧蓝的眼睛望着你更好看;那个道,叔叔让你去边关,摆明了是重视你才会做这样的决定,忍一忍,几年后回来又是一条好汉,到时候,我们一定在城里最大的酒楼给你摆酒洗尘!

千般安慰万种无奈最后统一汇成一句话:反正就要走了,今儿,一定要玩个尽兴!

上元佳节无宵禁。既然是最后的快活,当然要怎么爽利怎么来。首选的游玩必须是租一条画舫,从城头渡到城尾,看花灯,赏烟火,多好多妙。

茶叶、酒菜是一定得好好置办的。青年选了十二年陈下来的普洱茶饼,做茶叶蛋,放进叫花鸡里烧,最后剩下来最珍贵的两叶一心,勉勉强强泡了一壶茶水。他看着茶壶上的祥云芝草犹不满意,这什么乌七八糟的茶叶,污了兄弟们的口舌!转身又高价收了瞎子酒王不摆出来卖的女儿红——十八年就两坛——他看都不看,只管把钱袋往瞎子酒王面前一墩,说:“还差多少,你开个价吧!”

大概也是因为青年马上就得滚蛋,像酿完酒后被酒王撇开不要的曲一样,酒王居然没有为难他,便把酒卖给了青年。

果子,糕点,再叫几个唱曲儿“不溜嗓子”的歌女,邀请缭香茶馆说书最勾人胃口的季节先生,完事也。

青年像疯了一样大把抛洒着银子。玩得好的小厮问起缘故,他只瞪着眼睛说,我不花,难道留给那个老家伙娶的二房吗?

上元之夜说着也就到了。青年在一帮人的簇拥下登上船,披了件绒绒的大氅,手里依然拍着那把扇子。旁边拉琴的人别过眼摇摇头,不打算细究纨绔的兴趣。

一盒一盒的菜冒着热气被端出来,剔刻双花飞蝶的套碗大盘摆得几乎放不下。推杯换盏,酒过三巡,没大心思喝酒的青年注意到,以前和他们一块儿玩的尚书公子不见了踪影。

虽然青年没喝特别多,然而他依然有点上头。纨绔大着舌头拉过一个富商之子的袖子:“那个、那个姓谢的,怎么没来?”难为他居然还记得尚书的姓氏。

富商之子也大着舌头,一边伸长筷子夹起最后一个绉纱馄饨,一边说:“他、他有约啦……”

青年瞬间换上一副暧而昧之的笑容嘿嘿直乐,一桌人莫名其妙地瞅他,青年抽出压在大氅下的扇子,一抖一展,洒金的扇面上换了新的名家字迹,写意的墨色勾勾连连,赫然“月上柳梢头”。

“月上……柳梢头。”青年把扇柄捏在指头间,一顿一顿地转着玩,“人约……那个黄昏后。”

“好字、好字。”有人起哄。

“姓谢的那个混蛋,有了女人忘了兄弟,该罚!”青年举起一杯酒,“谁来替他喝?”

先前的富商之子一把拿过去:“喝便喝,谁怕谁!”说罢他仰脖一干二净,青年带头给他拍掌:“痛快!”

“不过大哥你倒是误会谢公子了。”喝完酒,富商之子又把筷子对准了三宝鸭,“他呀,今天的约不是和佳人的,是和一个先生的。”

“啥?”

“哎,谁叫谢公子一双眼睛好巧不巧看上了郡主的女儿呢。那个姑娘我也看见过,确实还算好看,可惜眼光太高了。”

“这话怎么说?”

“姑娘放话——非状元不嫁!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一时间满桌人都前仰后合,状元?就那个姓谢的?谁都知道姓谢的成日和他们厮混,连论语第一章都说不完全,距离科考只有一年半,在这一年半里,谢公子想当状元?

“这简直、比昨天我在茶馆里听到的笑话还好听!”

“切,你们晓得什么!我看谢公子这回呀,是动真格了。”富商之子戳起了三宝鸭肚腹里的白果,满意地大口开吃,“昨天我去找他喝酒,他倒好,捧着书本跟来了!喝一口念一句,啧啧啧。扫兴归扫兴,但他是真的认真。听给我家送菜的吴婆说,他连懒觉都不睡了!”

“对了对了,我差点忘了,他还叫我给大伙儿带一句话,说,他决定好好念书了,在中状元之前,不出来玩啦。”

青年低头闷了一大口酒,再抬头时就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样:“别废话!喝起来!”

歌女从《踏莎行》唱到《定风波》,菜渐渐少了,女儿红早就喝完了,换成了花雕和竹叶青。等青年被季节先生那边的笑声惊醒时,周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躯体,都是喝得睡沉了过去的世家子弟。

青年揉了揉眉心,捡起扇子扔开大氅,朝季节先生走去。

老说书人抬头,刚刚讲到精彩处的传奇立刻断了,周围的人也齐齐地看青年:“听书?”

青年一愣:“啊?嗯!”

“把扇子放下吧,万一伤风就不好了。”

青年知道这说的是他,脸上一阵臊热。差点儿丢开扇子之前,有阵笑声传进他耳朵里,在他听来,仿佛就是在笑他。

青年腾的转头,看见一个黄裙姑娘的侧影。姑娘长发娓娓,在灯光下好像一条流淌着银子的河。

那一瞬间纨绔把神志从醇酽的酒液里抽离了出来,仿佛从泥泞中拔出一根树枝。青年在酒晕中睁开眼睛盯着黄裙姑娘,如同利刃破风而来,他死死看着鲜明的刀光,半点不怕被灼伤眼睛。

纨绔按住胸口,心想,他也要像姓谢的那样,干出一些蠢事来了。

等他真的和黄裙姑娘两个人站在船舷边,看着天边落下的星火时,青年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。

纨绔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游山逛水,看过天下一等一姿色的花魁,听过武林里独一份的轶事,和朋友吹过几乎大逆不道的牛皮。他生来头顶就有别人看不见比不上的光环,口舌也在这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年月里变得油滑伶俐,用来讨歌女的欢心,最是能干。

可是,不晓得为什么,青年现在手心里满是热汗,简直快握不住扇子。他想,说话呀,赶紧说点有趣的话呀!

那条用来讨遍天下欢心占尽天下便宜的舌头,却在此时没了动静,像一条硬邦邦的木棍似的,连发出“姑娘是否愿意随在下一游”的声音都显得呆板做作。纨绔在心里扇自己耳光。

姑娘还在看烟火。青年清了清嗓子,道:“姑娘可是喜欢焰火?我打听过,上元佳节的焰火是被岚烟坊包了的,如果姑娘喜欢,稍等在下也可带着姑娘去岚烟坊选两簇喜庆的。现在这焰火虽还没断,不过还没到最盛大的时候。”

那姑娘笑了笑。

青年意识到自己的手陷入一个温暖柔软的境地时,他已经走在了坚实的地面上。他被姑娘牵着手,不知不觉已经走下了画舫。纨绔另一只手仍牢牢捏着那柄耗费不菲的折扇,这时他更加对在扇面上题字的名家心生满意。他避过一枝柳条——河边栽满了龙柳——无不遗憾地想,等夏天再来,柳叶茂密了,才好看。

河边挤满了放天灯的人。中元节放河灯,上元节放天灯。纨绔看得多了,并不觉得新奇,但是身边的姑娘却握着他的手腕,站在了原地,十分不想动的意思。

纨绔想抽手,他想说,我们往街道上走,那边值得看的东西更多;他想说,这边的灯大多都是竹篾加薄纸粘成的,最多画点锦鲤腾跃的图案,不精致也不好看。但是他手腕接触到的温度妥帖而纤细,给人一种似乎多行一步就会破坏这种微妙的错觉,于是青年最终也没有动。

天灯一盏一盏地升起来,挤挤挨挨,好像赶着去集市的人。纨绔顺着姑娘的目光看过去,灯火明明灭灭,宛若天河倒置。

青年把目光转回姑娘本身,姑娘也望向他。

不早不晚,刚刚好好。纨绔觉得他的心此刻就像那些天灯芯里的蜡,被火焰烤得软塌塌没个形状,差一点就能滴下来了。

他们逆着人流一步一步前行。茜纱灯,絳红色的宫灯,如流水般从他们身边流过。青年买了两根糖葫芦,透明的糖壳光润如珠玉;一条纯色的丝绸帕子,一角绣着一丛秀气的花草,几缕蓝色的云线从花叶间穿过,不是特别贵气,却也不落俗套。他把一根糖葫芦用纸裹好,递给正看糖画看得聚精会神的姑娘,又把那条帕子塞到她手里:“给。”

姑娘看糖画之前就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,所以纨绔才得空去买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,包括糖葫芦,手帕和一根簪子。他站在姑娘背后,一只手握着那根簪子,簪子是银打的,簪头镶嵌璎珞,银丝编成桃花的样式。

青年当了很多年纨绔,这种买东西哄人的套路他行施过数十上百,早已熟稔于心。他挪了挪脚,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给她簪上,然而他对着姑娘的背影僵了半刻,这才想到,眼前的姑娘一头清汤挂面的长发,半个发髻都没有束成,又哪里有地方容下这根璎珞簪。

眼前的脑袋突然沉下去。青年一惊。姑娘把糖葫芦放进了嘴里,很小心地咬着,黄裙长长的袖子垂落下来,像一片狭长轻薄的花瓣。

“走吧。”青年还没回神,那姑娘居然已经吃完了。透明的糖壳在她嘴唇边上留下一点点渣,仿佛用来涂饰神像的金粉。

青年没有伸出手去,因为姑娘先把手帕擦了过去,一抹,糖壳化成的金粉就不见了。

好吧……他挠挠头,从善如流地跟上对方的步伐。

当然离开之前,姑娘没忘了把蹲守了很久的糖画拿上——一只展翅的大鸟,看上去似乎是大雁之类的,脚爪处有一痕芦花。

“你喜欢吃糖啊?”

姑娘用力点点头,披散下来的满头长发也跟着起伏,青年一时之间居然有点耻于把手掌内的簪子递给对方,他不敢确定,这种一闪而逝的感觉是不是不忍心?就好像面对一只雪兔,一个孩子,相比之下,他的欺瞒和作秀都显得过于腌臜了。

青年低头,在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。

——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个念头,这念头如长风过境,穿花劈叶般降临识海。

他想起来,自己在这之前,并不曾看清过姑娘的正脸。

霹雳震身一般,他浑身一抖,再睁开眼睛,却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河水,波光荡漾间映出无数明灯焰火,以及自己五官不清的脸。

——他在画舫上。大概是喝得太醉,居然靠着船舷睡着了。

纨绔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自己烂泥一样的身体,仰起头来,眼瞳里正好照见了画舫中央正说书说得及其起劲的季节老先生。

大约是正好说到精彩处,老先生的表情相当丰富,手掌下的一根深枣色惊堂木拍了又拍。伴随着一阵酒醉似的头疼,青年恍然大悟,刚才的霹雳震身,便是他的惊堂木。

纨绔慢慢地走过去,扇子掉在地上,他只看了一眼就离开了。他靠着一张矮桌,看着老先生身边一本话本被风吹开,脑袋沉沉。

南柯一梦,宛如现世。

青年想,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
 

 完


评论

热度(21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